【正心诚意】从人类学的视角看中学与西学|盛洪

从人类学的视角看中学与西学

—— 2018年1月在一次圆桌会议上的发言

盛 洪

谢谢沈教授。谢谢圆桌会议对我的邀请。我接到邀请以后觉得这个题目挺难,因为这个题目非常大,大得不知从何说起。好在这个问题现在已经解决了,因为刚才张曙光教授给了一个基本框架,我们可以在这个基本框架上讨论。另外一点,我们要反思,就要批评,我觉得一个发言有过多的批评不太好,而且以我现在的认识论的看法,我觉得批评没有太大意义。是因为我们即使是学者,也都是凡人,我们对非常复杂的宇宙和世界窥探到了一点两点,难免会有很多错误,你要想反思的话就要有更多批评。我就回避批评,我可以反话正说。我的题目就是要讲一点希望,所以我讲的内容跟刚才张教授讲的框架很类似,但是我希望这个题目叫作“把中学和西学看作一门学问”。

首先要辨析什么是“中学”和“西学”。我套用汉武帝的诗句,叫作“中非我中,西非我西”。什么意思呢?就是现在很多人讲的西学和中学,可能不是我认同的西学和中学,因为有很多误解。还是从认识论角度来讲。我们讲西学的时候,西方还是有一个大主流,虽然不是所有人认同,就是刚才张教授提到的经验主义和不可知论。从英国起源,代表人物是休谟;到了欧洲大陆,就是康德的传统。康德花费很多时间进行研究,结论是,这个世界太复杂了,而且你所看到的所有这些物体都是表象,你是无法认识它们的物自体,它们的本质。用这种基本态度看待我们所有的学问,把我们的学问放到稍微低的位置上,不要放在太高的位置上,不要有理性的狂妄。哈耶克也有类似的思想,就是说人类的理性是有限的,所以不可能完全认识自发秩序。他虽然并非康德的学生,但是他们俩的想法是很相近的。人类理性是有限的,人类注定不能认识这个宇宙这个世界的全部,只能认识一部分,你不要妄想能全部把握。宇宙中各种事物在互动,形成了自发的秩序,自发秩序也不是你全部能够认识。这是他们核心的想法,这也是我现在的思想。

再回头看所谓西学,现在不少中国学者讲的西学是一个很狭义的西学,主要是指欧陆哲学的西学。而欧陆哲学的西学,我觉得没有继承康德传统,所以哈耶克作的分类一般叫做“唯理主义”。这种主张就是,人的理性能够认识宇宙万物,能够透视物体表象而直达本质。表现为对宇宙万物,对人类历史的全部把握,而且表达逻辑严密优美,极为征服人心,而这正是近代以来中国知识分子所折服的那种形式。但这种形式是很可怕的,也就是按照不可知论,实际上是虚妄的,是不可能的。这是一个维度。

还有一个维度是说,西方文明包含了两希传统。一个是希腊-罗马传统,一个是希伯来-基督教传统。而按照不可知论的思维来理解,希伯来传统恰恰是认识到人类理性有限,人类理性不及,人类不能把握宇宙万物,才对上帝有所敬畏。与希腊罗马传统是互补的。在认识论上表现为,你不知道你别瞎说,你不知道你别瞎做,你敬畏就够了。对于希腊罗马传统,中国知识分子是拥抱的;对于希伯来传统,中国知识分子采取一种了批判态度,当作所谓宗教迷信,至少是忽视的。所以这种“半盘西化”的西学是失去平衡的。

哈耶克说,有两种自由主义,一种叫作英国式的自由主义,一种是法国式的自由主义,即欧陆的自由主义。这个分类也是按照认识论来分的。所谓欧陆的自由主义,基本上是唯理主义的自由主义。就是对自己信心满满,认为自己能够解释宇宙万物,包括对如此复杂的人类社会。进入到社科人文领域,我们就进入到了复杂系统。这里我谈点我与张教授有点不同的看法。刚才张教授讲达尔文主义和人类社会领域的历史唯物主义之间的关系。实际上生物界的达尔文主义研究的仍然是一个相对简单的系统,因为到现在为止,地球上的各种生物,除了人类以外,最大的群就是一个自然群,不会联结全球,所以复杂度低得多。一旦进入到比较复杂的人类社会领域,唯理主义就会出毛病。妄图以人类理性概括人类数万年,至少是几千年的文明史,是不可能的,比如五阶段论,几句话几个定理。人的理性达不到。我们到世界各地旅游,看到各种各样的历史故事,就知道如此众多的人类有那么多不同的地区、民族和文化,根本不可能用几个阶段和定理概括。人类真正经历的历史不是这个历史唯物主义这个大历史观所有能概括的。在世界上真正发生的是丰富多彩的“小历史”。

对社会制度的理解,对社会理想的描述,也是如此。唯理主义完全是从人类理性的自信出发,认为人类理性所能构想的一种社会制度,尽管人类没有经验过,仍然认为比我们经验过所有的社会制度都好,这是一个很可怕的事情。所以唯理主义所导致的结果,就是我们在近代史中看到的灾难,包括法国大革命(这是中国知识分子鲜有批判的),俄国革命到中国革命,这是一脉相承的。这里面的一个认识论的基础是唯理主义。

英国式的自由主义就是经验主义的自由主义。这种自由主义的特点就是正好和刚才讲的唯理主义不一样,并不对自己的理性有那么高的评价,对经验高度尊重,也就是承认自己在某些经验面前,是理性不及的,所以这种自由主义表现为经验的、案例的、甚至是杂乱的,表现形式很不漂亮。在近代以来,中国知识分子较少有对英式的自由主义的拥抱,他们肯定也介绍,但是他们不像对欧陆传统那么喜欢,包括在法律体系中。我们大多数法学院现在教授的是大陆法系,而不是英国的普通法,因为这种普通法是没法简单移植的,是有很多经验的东西在里面。

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我心目中的西学是建立在不可知论上的对各种学问的理解。我对唯理主义有更多的批判和否定,很多人是不接受的。而且唯理主义还有一个更极端的形式,叫做诺斯替主义,现在翻译成灵知主义,这也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开始有人在讨论,像沃格林的著作在讨论这个问题。灵知主义就是否定上帝的存在,而强调自己的理性,用自己的理性替代上帝。而在这个时候,灵知主义的目的并不是否定上帝,而是要把自己当上帝。但是我们已经说过,人是凡人,人是理性不及的,当把理性不及的人当成上帝的时候,灾难会有多大?所以我觉得近代以来,从法国革命,俄国革命到中国革命,包括计划经济和公有制的实验,实际上是灵知主义带来的灾难。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我们也要去思考,我们真正应该去借鉴、学习和认真对待的西学,主要是英式的自由主义学问,欧陆的康德哲学的学问,而不是唯理主义的学问,灵知主义的学问。我觉得这是我理解的西学。

另一方面就是中学。我是高度认同新儒家的崛起。刚才讲的唯理主义还导致一个非常重要的结果,就是不少中国知识分子轻视经验,轻视习惯,轻视传统。轻视传统一个最主要标志是轻视中国传统,甚至否定中国传统,这是一个很可怕的结果。这是近代以来中国知识分子一个非常强的倾向。当将中国的传统与欧陆哲学相比的时候,一些人会说,欧陆哲学多么富有逻辑、深刻和优美,而中国传统的表述很杂乱,也没有科学论证。但是如果从人的理性不及,人要在经验面前和传统面前保持敬意的认识论角度看,你自然会想,这个承载几千年,而让中国有灿烂历史的文明,会一无是处?所以新儒家的崛起我高度认同。中国知识分子重新去回过头来看中国的过去,这是非常重要的一个文化现象。不仅是中国的现象,而且是全人类文明的重要现象。如果少了中国文明这一支,那是多么大的损失,这是毫无疑问的。

同时我也说,中华文明的复兴,新儒家崛起也存在非常多的误解。如有人认为新儒家自说自话,不愿意对话。如我与蒋庆的对话中,蒋庆说用中国证明中国,我说要通过文明间对话互相印证。我们俩还是有点区别。我也知道他也有西学背景,并不是一点没有对话。我说这只能说是一种倾向。这种倾向也是不好的。从不可知论和理性不及的认识论角度出发,中国肯定也是一个局部。外来文明,刚才讲西学只是简而言之,像印度教、佛教、伊斯兰教等,都是非常重要的。地球上非常灿烂的各种文明,哺育了亿万民众,必定有它们的道理。虽然我现在还不知道道理究竟在哪,但是我们要有一种态度,就是要尊重它们,甚至要敬畏它们,因为我们理性不及,不可能全知道。我不能全理解透了才去尊重,这不可能。所以必须是要有对话的。为什么要把中学和西学当成一门学问?这是从人类学视角考虑的。假如你再超越一点,你不是西方人也不是中国人,你或者是上帝,或者是你跳到空中,你甚至是一个外星人,你回头来看人类。这是个人类学意义上的兴趣。这个人类有这么多不同的族群,他们发展出了很多组织社会的文化和方法,可以拿来把玩。

同时我也强调,其中任何一个文明,都不是唯一标准。而认为只有一个唯一标准也是近代中国知识分子犯的错误。这个错误可以说是一种倾向,这个倾向就是西方是标准,中国只能拿它来参照。不同的地域,不同的历史,不同的环境,会有不同的应对方法。所以这是一个错误。具体表现为追求唯一正确标准答案。近代以来潜移默化的形成一种观念,任何事情有一个唯一正确标准,唯一正确的理想,唯一正确的主义,都不对。我们的学生从小就学会了,任何问题只有一个唯一正确的标准答案。这是错的,因为对于复杂系统来说,答案应该是多种多样的。所以在人类学的视角上来看中学和西学(泛指所有的外来文明),是一门学问,是有关人类的不同答案。到了今天,我们应该站在这个高度,就是你不再仰西方马首是瞻,你也是答案;在人类理性有限的前提下,大家都是学问。而且大家都是有缺陷的学问,大家必须互相参照,互相借鉴,才能看到本文明的学问可能有所不足。你也能看到不同文明之间可能会互补,人类的知识就是互补才形成了更好的知识。你拒绝互补,你的知识永远不可能全面。

另外一点,当代新儒家,至少有一点还是忽略的,就是更多研究经典,而较少地关注民间和当下。当然研究经典没有错,过去大家都不研究。但如果认为儒家的方法只是表现为那些经典的章句上,而这只是用来作为士大夫的修身养性的方法,那可能就过于狭窄了。实际上儒家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特质,就是它的思想资源是来源于民间和平民,我觉得这要特别强调。比如《诗经》是采风而来,大量诗是老百姓作的。孔子从小学礼,礼就是民间习俗,当然有比较具体的家庭习俗,有比较高级的礼仪,还有宫廷习俗,这也来自民间。总而言之是从民间来的,从实践中来的。这是儒家思想的源头活水。而现在有些人可能忽略这一点,他认为儒家东西是很好的,可以把玩的,贵族的,精英的,其实不是。儒家不是一个博物馆里的古董,而是当下有用的,有民间性和平民性。尊重民间,尊重平民,价值是从民间的互动形成的习俗中来。当初先秦的儒家是从商朝周朝民众互动形成的习俗中总结和提炼而来,形成儒家的价值。

今天儒家做的事情不是简单地翻出和背诵过去的章句,而是沿着儒家的思路走到民间去,再去观察民间老百姓怎么互动,民间的礼仪是怎么形成的,是怎么解决当下问题的,从当下这些民间的习俗、礼仪和传统中提炼出新的价值,这样今天的儒家才有源头活水,才生动,才是一个当下社会需要的,而不是一个只是摆着好看的东西。所以最后就是这句话,就我的经验来讲,我们今天的学问就是要开放,我们现在不去争论是否“东风压倒西风”,也不去争论“中学为体”还是“西学为体”,都没有用,这些问题都不是问题。最重要的是你要开放,你要接受所有的学问。当然最重要的是,你有可能对中国的学问更有经验和积累,因为你是中国人,这是不能排除的,但是无论你怎么亲近它,你一定不要排除别的文明,多好多坏要去看去理解,没准过多少年中学和西学就会共同成为一门新的学问。

《盛洪教授》:人类学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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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flourish378

经济学家,儒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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