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身】作为病人(1):得病与吃药|盛洪

盛按:今年1月我突发脑血管病,之后经过大半年的治疗、挣扎、曲折、探寻和努力,最后基本上恢复了正常。对于我这个长年不得病、不上医院的人来说,这是一个刻骨铭心且珍贵的经历。我于是想到要把我的这个经历记录下来,为自己,或许也对他人有帮助。而能描述病和治愈的主要是我自己的感觉和心理,这是别人无法核实的。所以为了保证记录的价值,我必须忠实于真实;并且从5月2日开始每天记录病情、服药、运动、打坐和睡眠情况,以便使这个记录有细节。文中肯定涉及赞扬和批评。批评是必不可少的,但必须谨慎。我在文中隐去具体医院的名字,因为我认为我批评的事情不是由它们的个性导致,而是有着制度的和文化的因素。

2021年1月21日,我与太太到军都山滑雪场滑雪。我们滑雪已经有近二十年的历史。女儿就是这样学会滑雪的。我们养成了冬季滑雪的习惯。其实在上一年我们已经暂停了滑雪,因太太在再上一年在雪场上膝盖出了问题。这次我的目的就是调整一下我的身体和心情。在此之前,我已经感到身体有些不平衡。在我滑完第二次以后,觉得有点累,就在中级道顶上脱了雪板,坐在地上休息了一下。当我想站起来穿上雪板时,左腿怎么也抬不起来,甚至无法支撑我自己,我倒在了地上。救护员看到马上过来帮助我。这时我太太也上来了。她看到我这个样子,立刻就觉得我可能是脑梗,联系了120。在这时,我的左手也抬不起来了,左边脸大概也歪了。我不觉得有多严重,想说“没关系”,但是说不出来。在120车上,我的左腿、左手已经恢复了。

车子很快就到了不远的WF医院,这里有很好的脑病科。检查发现我的血糖高达28,高血压180,确诊为急性缺血性脑血管病,因发现钙化点,说明此前曾犯过,就没做溶栓手术。其实,在这次滑雪之前,我已经感到不正常了。在这周一(1月18日)在附近公园打网球,虽然时间不长,为救球奔跑急了点,过后就觉得左腿有点失衡。再往前,大概是2015年去亚丁时,那里海拔在4000米以上,可能血管出了问题。在那时前后,我觉得我的左腿似乎有些站不稳。既然是脑血管病,立刻安排住院。因在疫情期间,我被先安排在一个单独的病房。各种管子全都加在身上。监测各项指标,输入各种液体。血糖、血压、血脂都偏高,现在是要压制住这些导致脑血管病的指标了。

我很奇怪,我一直奉行健康生活方式,不抽烟,不喝酒,每天跑步、散步共达12000步,周末两天都不工作,一天爬山,一天做些轻松的事;怎么得了这个病。医生说,还有基因遗传的原因。我还是有些家族病史,我母亲有高血压,我的一个舅舅有糖尿病,我弟弟吃了多年降压药。只不过我一直自认为生活方式健康,并且讨厌医院,多年不检查身体,以致患了高血压、高血糖也不知道。大概至少到了五年前,血压已开始升高,只不过比较缓慢,身体都慢慢适应,并未出现不适感觉。我曾买过一个测量血压和心率的手环,每次都显示血压正常。现在看那个手环是骗人的。到2018年底,我的一些学生就说我瘦了,我还以为是因天则事操劳而瘦;到了2020年上半年,亲戚们进一步说我廋了,当时认为是抗拆压力所致。其实,当时感觉阴部瘙痒,嗜水,已经是血糖高的征兆了。

在WF医院住了十天,身体各部位检查了一遍。据说是左腿动脉有一个班块。其它尚好。可是我实在受不了住院的生活。身体被各种检测的和输液的管子绑住,动弹不得。这对于我这样一个爱运动的人实在是在上刑。医院的饭菜也太糟了,我尤其对它的米饭倒胃口。就想着出院。大夫同意我们早点出院的请求。结果在第十一天时,1月31日,我出院了。回到家里,我如鱼得水,还按照原来的习惯每天早上跑5000多步,下午与太太一起走8000多步。我好象很幸运,脑卒中只轻微地损伤了我的左腿,它有点没劲,有点不稳,不妨碍基本活动。

可是,还有“三高”,高血压,高血糖,高血脂笼罩着我。其中最重要的是高血压,据说一不小心太高了,就会引起脑血管病复发。只是在突然的变故中,在慌乱中,我们几十年远离医院缺少对医院的认识,简单地采取了信任和接受的态度。医生让我吃什么药就吃什么药,让吃多少就吃多少,让怎么做就怎么做,没有丝毫戒备。在出院时,我们也没有了解我在不吃降压药情况下的血压是多少,吃降压药要达到什么目标。回家以后买了一个血压仪,方便监视血压。没想到这竟引出了长达数月半年的心理痛苦和精神挣扎。

一开始我吃的降压药是厄贝沙坦,但一连几天量血压,血压都没有下来,在高压在160到180~190之间。我们没有经验,其实这有可能是心理作用。每天固定时间量血压,每到这一时间,心里就紧张,心跳加速,结果血压就高起来。我们比较着急,就给大夫打电话,大夫说可吃拜新同。随后就换了拜新同,但之后血压没有降下来,还有升高。这引起我和太太的恐慌,我竟有一天失眠。问大夫,说是拜新同导致心率加速,引起血压升高。确实,吃了拜新同以后心率一般都在90次以上,有时还会到100多次。医生给我开了倍他乐克,同时还开了劳拉西泮。说是降低心率的。我不知道,他是指劳拉西泮,还是倍他乐克。如果是后者,是对的。它确实有降低心率的作用。如果是指前者,则可以说是隐瞒了药的重要性质,他没有明确告诉我劳拉西泮是安眠药,甚至是用“降低心率”来掩盖其安眠药的重要性质。

回到家里,太太怀疑劳拉西泮是安眠药,告诉我慎吃。我前两天真的没吃。到了第三天,这大概是初二(2月13日),睡觉前感觉心跳加速,恐怕晚上睡不着了,又想劳拉西泮只是降低心率,就吃了一片。果然睡得很好。如此以后每天晚上都吃一片,基本上都能睡着。但是效果越来越差。有时躺很长时间才能入睡,总体睡眠时间减少了。另外,即使睡着了,白天的感觉越来越不好。心情总是高兴不起来,时不时会出现一些负面想法,对外界有些恍惚,竟有一天下午心神不定、浑身紧张,就又吃了一片劳拉西泮,暂时感觉平静了一些。后来又有一次这样,想再吃一片劳拉西泮,太太劝我不要吃,说让我仔细看一下它的《说明书》。我仔细一看,劳拉西泮的不良反应包括“记忆力损伤、精神错乱……抑郁……脱抑制、欣快感、自杀意念/企图……、惊厥/癫痫发作、震颤、眩晕、……、发音不清、……、昏迷、呼吸抑制、呼吸暂停……”,哪一个副作用似乎都比它要治愈的疾病严重。联想起这些天的感受,才觉得这都是劳拉西泮带来的。于是,我决定戒断劳拉西泮。到这时已经吃了二十多天了。

这时已是3月7日。当天晚上就停吃了劳拉西泮,自然是失眠了。第二天到医院开了替代性中药,但仍然失眠。第三天竟然睡着了。心想可能是劳拉西泮的半衰期是48小时,现在已经不太起作用了。吃了一周中药,基本上还能睡觉。但7副中药吃完后,没再继续开中药,而是替代地用酸枣仁茶,结果没睡好。第二天发现酸枣仁可能引起高血压,就停用了,结果又是失眠。就又去医院开出中药,一开始好象不起作用,接着睡不好,但后来还是可以帮助睡眠。当然在我的感受中,我入睡是很偶然的。一般是先在床上看书,当出现困意的表现时,我称之为“困点”,即手中的书掉下来,我就立即闭眼睡觉。通常是在五分钟内就入睡。但在当时不正常的情况下,困点会轻得多,也会少得多。在严重的时候,心情紧张,心怦怦跳,不会有困点到来。最严重的是,有了困点也睡不着,这是后来的事情了。

有一段时间,大概是在四月份,睡觉似乎还不是最严重的问题了,但呼吸不畅的感觉时不时出现。我记得最早出现是在一次去运河公园的路上,还有一次是去银狐洞的路上。一开始还以为是心理性呼吸不畅,一旦有这种感觉就想用心理暗示的方法将其驱逐,但经常并不奏效。有时就因为感觉呼吸不畅,彻夜难眠。我还担心这样下去血氧太低,又买了氧立得制氧机,吸过两次。对于呼吸不畅,西医认为需要对呼吸系统作全面检查才能找出原因。但我去耳鼻喉科和呼吸科检查,都说至多是轻度咽炎。而中医认为这是脾虚,需要补脾。结果无法治疗。呼吸不畅在一段时间里有些消退,但后来这种情况更频繁地出现。甚至有一天到了晚上睡觉时出现了。这一晚就几乎不能安眠了。至少有三、四个晚上是这样。记得劳拉西伴的不良反应之一是“呼吸抑制”,不过这时停吃劳拉西泮很长时间了。

另一个严重问题是感觉心神不宁。一旦如此,就会坐立不安,浑身紧张,惶惶不可终日。这是最可怕的状态。比失眠还可怕。失眠尚且在白天还可平静渡过,心神不宁即使在睡好觉的情况下仍使我在白天空耗精神体力,更何况心神不宁还会导致睡眠困难。这使我在二十四小时内每时每刻都在煎熬中。我不可能坐下来安静的看书,甚至在看电视的时候不能坐稍微长一点的时间,就站起来在屋子里踱来踱去。为了转移注意力和安定下来,我开始写毛笔字,我买了微型无人机在屋里操纵,买了乐高机器人积木拼装机器人,偶然有时能将心思定下来。但严重时连玩这些东西都没心情。夜晚失眠时,也是起来在厅间走来走去。

我的整个身体也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弱。我在住院时还用手机写了一篇讨论美国大选的文章,题为“和平交权,宪法凯旋”。出院后我稍加修改定稿,在《FT中文网》发表了。我写了一篇题为“理解复杂”的短文;还写了“伏羲崇拜和制度神”,后来在《读书》发表。逐渐地,我不能写文章了,但还可以修改文章。我把不少,大概有七、八篇,在此前还未定稿的文章完成定稿,所以在这一段时间里我发出的文章并不少。然而再往后,我改文章都感觉困难。记得我停吃劳拉西泮后,还每天上下午各用一小时写、改文章。到了4月份以后,几乎就不能摆弄文字了。原来每天早饭后还看书半小时,到后来早餐后就去公园了。身体也越来越感到疲乏无力,走路快一点就感到累。结果我几乎成了一个废物。我想起黄瓜和西红柿的例子。记得一个水利专家说,那些外表像黄瓜和西红柿的东西,由于喝了污染的水,已经实际上不是黄瓜或西红柿了。表面上看,我还是盛洪,但由于血液被灌了毒液,已经是徒有盛洪的外表了。

刚出院时几乎与以前没有太大区别,每天早上跑5000多步,后来三四月份我的体力也越来越不济。早上跑步减到3000步,再减到2000步,再减到1000步。原来下午与太太一起散步8000余步,逐渐减少少到5000步,3000步。周末爬山,也只能走相当于以前的1/5或1/4了。我走楼梯到5楼的家里,原来是一气就上去了,这时得休息几次。到市场买东西回家,以前总是我来提着购物袋上楼,现在是我太太来做了。原来到郊外爬山,或者到外地旅行,我总是背上我的相机包,并不觉得有多重,现在背起来却感到很重。更重要的是,我不能像以往那样读书思考写文章了。而这是我的基本生活方式。这是我的乐趣的源泉。写一篇文章就像玩一个最上乘的游戏。当你找到了足够的证据证明你对一种现象的解释是成立的,就像是通过所有关卡走向胜利。在此之后你又可以拿你自己发现的“定理”套用到更多现象上。而现在,这些乐趣都不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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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flourish378

经济学家,儒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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